在13%的出口退稅政策鼓勵下，中國一些利潤率很低甚至是負數的中低端陶瓷企業(yè)，依然可以靠出口，活著。
而且，這些主要是金融危機后被“請”出廣東佛山的陶企，正在中西部野蠻擴張。在為內陸帶來就業(yè)和稅收的同時，也再次考驗著地方政府環(huán)境治理和控制能耗的決心。
這種由于扭曲的稅制刺激引發(fā)的虛假出口繁榮，或被一些專家稱為“賣血經濟”，是否應該繼續(xù)？小小的陶瓷，或可看成是“十二五”開局之年，中央調結構決心的試金石。
中國經濟最大的結構之困——出口對經濟的拉動遠大于消費——帶來的另一個副產品，就是中國外匯儲備的迅速增加，今年一季度已經超過3萬億美元，比第二名的日本高出近兩倍。而據專家估計，中國為應付外部流動性所必需的外儲規(guī)模只需約1萬億美元。
這些中國人民多少年來以環(huán)境、資源和低工資為代價積攢起來的血汗錢，在美元貶值的趨勢下，正面臨著巨大的保值壓力。更糟糕的是，雖然3萬億甚至都可以買下一個國家，但現實中除了美國國債或歐債這樣的金融產品(紙)以外，我們想買的比如資源、技術等東西，其實都很難買到。
對外，有價無市；對內，天量外儲更是助推了國內的通脹和資產泡沫。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所長夏斌稱，自2004年以來，央行投放市場的基礎貨幣，全部來自購買新增外匯儲備的人民幣。因此，央行執(zhí)行何種貨幣政策，幾乎取決于央行對沖力度的大小。
誰都知道要變。但怎么變，尚未公開討論。不過各種跡象表明，中國的外儲管理改革正在謀變，這也是外儲投資多元化(保值增值)的前提。
但比怎么盤活存量更重要的，是怎么遏制新增的外匯儲備(一季度的外儲，就比去年同期快速增長了24.4%)，而這又回到了“調結構”。
一沙一世界。不起眼的陶瓷，折射的恰是中國經濟的大病灶。
遭歐盟高關稅拒絕后的中國陶瓷企業(yè)，特別是中低端企業(yè)，紛紛挺進將要舉辦足球世界杯和奧運會的巴西市場。然而讓人驚訝的是，這些企業(yè)大都沒有能力內銷，而被迫“走巴西”掙的卻并非巴西人的錢，而是中國政府的出口退稅。
西邊不亮南邊亮
就在歐洲市場對中國陶瓷企業(yè)關閉大門的時候，南美則開啟了一扇窗。
在剛剛過去的廣交會上，周揚心情大好。她負責的東鵬陶瓷南美項目組，從南美獲得的訂單量比去年增加了20%。
這3年來，南美的銷售量呈直線上升，現已占到這個來自廣東佛山、排名前十的陶瓷公司國際業(yè)務的70%。
在2011年的廣交會上，像東鵬陶瓷這樣“收之南美”的陶瓷企業(yè)很多。
中國陶瓷企業(yè)南美市場看漲的背后，是他們幾乎集體被擠出了歐洲市場。
“歐洲市場是做不下去了。”佛山泰迪腰線工藝廠總經理楊世豪嘆道。之前該廠有10%的瓷磚出口歐洲。現在，五六十萬的貨壓在倉庫，歐洲客商就是不肯提走。“稅比貨都貴，他們寧愿先付點貨款，也不敢出貨。”楊說。
而公司展示的腰線，已經改為南美人喜歡的風格，僅有的幾塊出口歐洲的簡約風格腰線則擺在了最不起眼的地方。
中國陶瓷企業(yè)不僅在廣交會上坐等南美客商，更主動進攻。
2011年3月在巴西圣保羅舉行的國際建材、五金及廚具衛(wèi)浴設備展覽會上，英特利陶瓷有限公司的員工劉偉發(fā)現，參展的中國陶瓷企業(yè)數量，從去年的20家發(fā)展到了今年的60家，其中百分之六七十都來自佛山。
在2007年廣東實行“騰龍換鳥”的產業(yè)轉型戰(zhàn)略之前，佛山的陶瓷產量曾占到全國的四分之一，全球的八分之一。
現在3座陶瓷博覽城、150家陶瓷企業(yè)總部和1100家營銷中心，成為了佛山的新名片，而那些屬于高污染、高耗能的生產企業(yè)則紛紛轉移到內陸。
而進軍南美市場，目標首推巴西。“未來三年，巴西會是新的增長點。”說到巴西，廣東新明珠陶瓷集團國際貿易部副總經理盧伢珍的眼里閃著亮光。新明珠陶瓷是中國建筑陶瓷的龍頭老大。
前述東鵬陶瓷今年的發(fā)展重點也在巴西。
理由顯而易見：作為新興經濟體之一的巴西，正在籌備2014年的足球世界杯和2016年的夏季奧運會。26%的奧運場館需要新建，超過40000個客房需要按照國際奧委會規(guī)定的標準裝修，地鐵、快速公交線路、賽區(qū)重要景點以及地區(qū)之間的公交網絡等都要在2015年前改造完成。
根據巴西瓷磚制造商協會的預測，2011年巴西瓷磚國內市場銷售將達到7.39億平方英尺，增長率達6%。
巴西當地的陶瓷企業(yè)主要生產小規(guī)格的瓷磚，而基建項目上隨處可見的大規(guī)格瓷磚，只能從中國進口。很多巴西客商走進中國陶瓷企業(yè)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有沒有大磚。
掙的就是出口退稅
然而讓人驚訝的是，中國陶瓷企業(yè)，特別是中小型陶瓷企業(yè)，“走巴西”掙的不是巴西人的錢，而是中國政府的出口退稅！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出口退稅，很多陶瓷企業(yè)就只有死。
泰迪腰線工藝廠就是這種企業(yè)的縮影。該廠的產品80%用于出口，絕大多數是貼牌。
這兩年，幾乎所有的原材料都在上漲。2010年6月，氧化鐠的價格是16萬元／噸，現在已經翻了一倍多，漲到36萬元／噸。鈦白粉也是同樣的情形，2010年9月還是9600元／噸，現在已經是14000元／噸。
不僅僅是原材料，勞動力成本至少上漲了百分之三十，去年工人的工資差不多是1000元／月，今年最少要給到1500元／月。
由于成本的上漲，泰迪的利潤已經從以前10%的利潤陡降為負8%。正常情況下，泰迪早該關門大吉。
然而，金融危機期間的2008年和2009年，財政部連續(xù)兩年上調陶瓷類產品的出口退稅，從9%提到11%，后又提至13%。正因為有了13%的出口退稅，泰迪靠出口還能獲得5%左右的微利。
企業(yè)靠出口退稅養(yǎng)著，這并非個別現象。
“要問我們盈利多少，那要先看出口退稅退多少。”英特利陶瓷的劉偉說。事實上，為了降低生產成本，英特利把開工時間都挪到了晚上，因為白天兩元錢一度的電費，到了晚上只需要六毛錢。劉偉說：“企業(yè)的成本已經降到不能再降了。”
在中國一些中小陶瓷企業(yè)被迫“出口”求存的背后，是他們基本沒能力內銷，盡管內銷的利潤遠大于出口。業(yè)內效益好的往往是內銷企業(yè)，多數國內的知名企業(yè)都在用內銷接濟外銷，而大部分的中小企業(yè)卻只能做外銷。
楊世豪就很羨慕那些能把品牌做大的企業(yè)，“品牌是產品的附加值，像我們只能賺點加工費。”
出口退稅“還魂湯”
2009年，可謂是中國陶瓷企業(yè)最為難過的一年。金融危機連帶房地產市場的下滑，讓年出口量增長率保持在30%的廣東建筑陶瓷突然間降到負增長。廣東潮汕地區(qū)有四百多家工廠處于半停產狀態(tài)。
為穩(wěn)定出口和保證就業(yè)，當年4月1日起，國家上調陶瓷產品的出口退稅，從5%提高到9%。這對陶瓷出口企業(yè)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此后，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廣東陶瓷出口量發(fā)生V型反轉，從2009年2月的1138萬平方米，增加到2009年6月的3274萬平方米。4%的出口退稅率差約為企業(yè)增加了12億元的利潤。
佛山陶瓷協會秘書長尹虹說，國家將出口退稅由5%提高到9%，陶瓷出口企業(yè)馬上降價4%，相當于在用中國的財政收入補貼外國人。
2010年6月，陶瓷產品的出口退稅再次上調4個百分點。同年，建筑陶瓷產能急劇擴張。江西、河南、廣西、陜西、貴州、安徽等新興建陶產區(qū)產量增長超過100%。據初步估算2010年全國有六百多條新(改擴)建陶瓷磚生產線陸續(xù)建成投產。
產能急劇擴大，加劇了中國瓷磚行業(yè)早已存在的產能過剩。
而過剩的產能，除了有品牌的大企業(yè)能在國內銷售，絕大部分中小企業(yè)就只能通過出口消化。2010年，由于出口退稅上調的利好，中國陶瓷出口增速創(chuàng)出歷史最高紀錄。全國出口陶瓷磚約8.6億平方米，增長26.5%，出口額38.5億美元，增長34.6%。
由于潮涌海外市場，中國企業(yè)慣常的價格戰(zhàn)也隨之在海外市場打響，進一步侵蝕行業(yè)利潤。
中國建筑衛(wèi)生陶瓷協會秘書長繆斌在《2009—2010世界建筑衛(wèi)生陶瓷產業(yè)形勢分析》中稱，陶瓷行業(yè)是資源型、能源型行業(yè)，從國家的長遠利益來考慮，協會不主張中國的陶瓷大量出口，尤其是低價大量出口，他們向商務部和國家發(fā)改委提出對陶瓷產品取消出口補貼，并根據形勢采取限制措施，不能讓大量寶貴的資源低價地做成產品出口。
調結構試金石
今年兩會后，下調“兩高一資”行業(yè)出口退稅的消息，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甚至有媒體猜測，下調時間很可能就在5月5日——109屆廣交會結束之后。
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國際市場研究部副主任白明最近也有此耳聞。不過，自2010年7月15日起，財政部和國家稅務總局已經取消了包括部分鋼材、有色金屬加工材、銀粉、酒精、玉米粉、農藥、醫(yī)藥、化工產品、塑料及制品、橡膠及制品、玻璃及制品在內的406個稅號商品的出口退稅。
出口退稅的大方向從去年起已經開始轉向，今年的再次下調并沒有讓白明有太多意外。
2010年，中國出口退稅高達7328億元，占到稅收總額的10.5%。然而，其作為政策工具的合理性和對資源配置的有效性，引發(fā)了學者更為深入的思考。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投資研究室主任姚枝仲認為，中國出口的總體價格彈性，只有0.65。如果出口企業(yè)將出口退稅全部用于降低出口價格，則看似鼓勵出口的8000億元出口退稅，實際上將導致中國得自出口的收入減少2800億元。這就意味著，國家財政拿出8000億退給出口企業(yè)，但是企業(yè)實際上只得了5200億，另外的2800億通過降價補貼了外國人。
中央在“十二五”規(guī)劃建議提出，要堅持把經濟結構戰(zhàn)略性調整作為加快轉變經濟發(fā)展方式的主攻方向，并明確將“經濟結構戰(zhàn)略性調整取得重大進展”列為今后五年經濟社會發(fā)展的主要目標之一。
出口退稅勢必會在調整出口產業(yè)結構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然而，單靠取消或下調出口退稅率能否有效地調整出口企業(yè)的產業(yè)結構，白明對此劃了一個問號。
白明認為，現階段，對出口退稅率的調整依然是一刀切、大線條式的方式。
當出口退稅率調高的時候，一大批低附加值的產品搭了政策的便車。當外部經濟環(huán)境回暖后，起到政策作用的出口退稅具有一定的滯后性，調高的出口退稅率不會在短時間內下調。低端產品依舊在搭便車，產業(yè)升級速度緩慢。
在調整產業(yè)結構的時候，也有同樣的弊病。勞動密集型產業(yè)并不能簡單等同于低端制造業(yè)，意大利的小作坊也能生產出幾千元一件的衣服。鋼材是“兩高一次”的產品，但高質量的鋼材我們還要從國外進口。
白明對記者強調，調整產業(yè)結構并不是要搞垮誰，淘汰誰，而是應該在政策上進行引導。對同門類產品可以有差別、有層次地設計出口退稅率，對于低附加值的，采取低的出口退稅率，對于附加值較高的，適當給予較高的出口退稅率。由粗線條變?yōu)榫埽瑒t需要更為系統和復雜的工程。
